舅舅的大學

舅舅叫李紹文，曾經(jīng)是一名地質(zhì)勘探工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地質(zhì)工人的地位僅次于軍人，是很多少女爭相擇偶的對象。不僅是因為工人身份標志著跳出農(nóng)門，結束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而且工人們有各種政治和經(jīng)濟待遇，他們可以用《購糧本》購買香油、大米和各種食品，逢年過節(jié)，還有一些閑錢分發(fā)給小孩，老了還可以依靠國家發(fā)放的退休金頤養(yǎng)天年。進入工人階層，基本可算擠進了“鐵飯碗”族群，因此受到眾人的羨慕和尊敬。農(nóng)民到工人的身份轉換，真有鯉魚跳龍門而脫胎換骨的味道。而地質(zhì)工人受到高度青睞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長年在野外工作，每月的口糧比一般國家干部多三市斤，這在舅舅的年代里，意味著地位和榮譽。

舅舅只有初小文化，初小這個學歷，可能相當于現(xiàn)在小學五年級的水平。他吃洋芋、青稞面、光腳走路忍饑挨餓熬完初小。小學五年級學生李紹文，只會寫幾個簡單的漢字，剛剛學會用漢語和別人溝通。由于革命生產(chǎn)建設的需要，生產(chǎn)大隊和人民公社開始注意他的出生背景，查清了李紹文同學父親早逝，母親曾經(jīng)是當?shù)馗晦r(nóng)家庭的雇工，被大隊認定是一個徹底的上無分文、下無寸土的無產(chǎn)階級后代。經(jīng)過各級領導政治和資格審查后，舅舅被人民公社選送到“工農(nóng)兵大學”學習。

我已不知道這所工農(nóng)兵大學所在的位置，舅舅也很少提及。這所大學是不需要考試的，主要的要求是學員要有無產(chǎn)階級背景，祖宗三代沒有政治污點。同村的虎志龍、楊玉昌也有幸和舅舅一樣入選工農(nóng)兵大學的名額。我想象中的這所大學，可能在云南省東川地區(qū)，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李紹文同學進入工農(nóng)兵大學后，據(jù)說只學習了一年，知識就發(fā)生了躍進性的提高，思想覺悟也已非左領右舍的“野孩子”能夠相提并論。后來，他們的大學生涯在口號、紅旗和無比激情的歌唱中很快結束，虎志龍同學學習了汽車修理，后來到麗江汽車站當了一名修理工，楊玉昌同學學習了采礦技術，成為東川礦務局的一名耙礦工人，舅舅學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他后來干的是扛鉆桿、搬運鉆機、修建勘探便道的工作。

三個大學生后來都娶了同村的姑娘，他們的妻子個個都貌美如花，令人艷羨。工農(nóng)兵大學生李紹文被分配到云南省地質(zhì)局地質(zhì)八零二隊，常住保山地區(qū)騰沖縣。極邊之地，他說比起他自己的故鄉(xiāng)來，不僅路途遙遠，還炎熱難耐。舅舅和他的妻子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那個年代，電影《五朵金花》風靡全國，舅舅按照電影人物給他的大女兒起了一個讓人羨慕的名字“金花”，給他的兒子起了“金寶”。這些響亮的漢族名字，曾經(jīng)在傈僳姓氏中激起不小的波瀾，并一度成為人人效仿的取名標準。

地質(zhì)工人李紹文在出走四年之后回鄉(xiāng)過年，也順便來到了我家。我看見他的牙齒鑲嵌著金屬，左手戴著一只閃著白光的表。他自豪地說是上海牌手表，還外帶日歷。包產(chǎn)到戶初期回到故鄉(xiāng)的工人李紹文，傈僳的本性沒有改變，在村里和朋友高談闊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幾天之后，花光了僅有的錢，我的母親不得不賣掉一頭小豬，為他籌足回歸組織的車費。

后來某一天我放學回家，照例因為跑得太響而被父親責問“穿的是不是鐵鞋子？”進而訓斥一番，我說膠鞋跑爛了大不了穿草鞋，在父親手起鞭落的關鍵時候，大隊干部虎云善放著他的收音機咦哩哇啦來到我家，我的父親扔下鞭子，轉而招呼他的干部客人去了。我因此得以脫身。我看見虎云善從他的黑色挎包里拿出一封信，父親翻出他的眼鏡，拆開信封大聲讀給母親?，F(xiàn)在想來，工農(nóng)兵大學生李紹文寫來的信，加上初小文化的我爹的閱讀，母親根本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干部虎云善關掉了收音機，用傈僳語翻譯了這封信，意思是舅舅寄回了五十元錢，作為墊付路費的補償。

包產(chǎn)到戶以后幾年，由于田里活計太多，三位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后院頻頻告急。首先是虎志龍的妻子跑到麗江叫回了正在修理解放牌汽車的丈夫回家務農(nóng)，然后是舅舅的妻子正式提出與他離婚，原因是已經(jīng)不堪負擔農(nóng)田的耕作，林里田間少了男人，各種困難接踵而至。舅舅最終同意了離婚提議，像一個游蕩之魂消失得無影無蹤。

1988年春天，地質(zhì)隊在我的故鄉(xiāng)開始一個勘探工程，舅舅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作為搬運工人的李紹文，跟隨組織回到了故鄉(xiāng)。那一次看見他，面容很黑，原以為是工作辛苦所致，不料是喝酒太多的原因。我看見舅舅仍然孤身一人，只是喝酒的頻次增多，酒量也小得驚人。也許是因為喝酒太多，舅舅甚至有了一個不經(jīng)意間頻繁吐出舌頭的習慣，村里的人從他的舌頭聯(lián)想到蛇信，給他取了一個有點滑稽的綽號叫“虎門樂”，意思是“像蛇一樣吐舌頭的人”。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人們在背后這樣叫他，但是這個綽號被叫開之后，他的真名反倒被人們逐漸淡忘了。

舅舅沒有再婚，據(jù)說與工地邊上的一個村婦有過一些緋聞，但都隨著時間的濤聲一起消失。1994年，中國開始了國企改革運動，舅舅的時代行將結束。這些既無學歷、又無技術，依靠出賣體力獲得生存的地質(zhì)工人，由于年齡的消逝而漸漸體力不支，再也無法搬運沉重的機器，工農(nóng)兵大學生們無疑成為改革浪潮中第一批光榮下崗的人群。購糧本、工資等等這些曾經(jīng)讓人羨慕的東西，頃刻之間了無蹤跡，他們像一群耗盡體力的老馬活著，成為整個時代的難度和負擔。

由于舅舅的妻子已經(jīng)再婚，實際上嫁給了他的堂弟，猝不及防下崗的工人李紹文真正成了一個身無分文，并且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好在金花、金寶他們也逐漸長大，金花在我母親的操作下，嫁給了我的大哥。我家因此成為舅舅可以暫時居住的唯一的落腳點。假期回家，我見到舅舅在放牧我家的山羊，我偶爾也會跟他同行，看他在山間吹木葉，唱些我聽不懂的歌。好在母親和他的金花對他很好，每天力所能及地給他一些劣質(zhì)的香煙和烤酒。

那段日子，舅舅除了每天在山間放牧羊群外，回到家里居然開始學做木匠，不久后雕出了非常漂亮的木格窗子，涂上鮮艷的油漆，安裝在我哥哥的房子上。有一年暑假，我回到家里，正在雕花的舅舅把他的那塊手表送給了我，說表妨礙了他干活。那是一塊綠色的雙獅手表，也像他以前的上海牌，帶日歷。那個年代石英鐘表已經(jīng)漸漸普及，人們對需要每天頻繁上緊發(fā)條的機械手表的興趣正在消失，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表戴在我的手上，直到有一天晚上，由于莫名奇妙發(fā)生的少年爭斗，手表終于被我丟失。

下崗工人李紹文，通過學習成了村里小有名氣的木匠，他的雕花窗子無人能及，甚至開始設計繁瑣的木結構房屋，人們稱呼他為“虎門樂大師傅”。每日在村里雕花換酒，似乎生活得自由自在，但是我感覺到每天微笑的他并不快樂，也許他根本無法從內(nèi)心面對和接受寄人籬下的復雜感覺。2000年，舅舅年過五十，我?guī)еふ宜?jīng)的組織。他說我們先去麗江九河，那里有一個他們的分部，說他和他的隊友最后是在那里各奔東西的，當年他以為組織很快就會召集他們歸隊，重新延續(xù)屬于他們的夢想與生活，想不到等了六年，仍舊毫無召集的音訊。

我們到達九河，找到了他的大院，曾經(jīng)精致的四合院，人去樓空，破敗不堪，只有墻壁上繪制的《奔向二○○○年》的宣傳畫依稀可見。當年的人們在這面墻壁畫下了工人、農(nóng)民、知識分子集體奔向二十一世紀和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的宏偉藍圖，衛(wèi)星、汽車、高高的鐵塔，人們幸福喜悅的表情依然可見。激情年代的宣傳，在時過境遷的那個下午，看起來毫不對稱?？匆娝姆植康木跋?，舅舅有些失望，說我們?nèi)ゴ罄?，那里有個總部，于是我們又轉道到了大理。

那時候的大理，已經(jīng)是聞名天下的古城，是南來北往的游人向往的地方。而我去大理，是為了幫助舅舅尋找一個渺茫的希望。我們要去云南地質(zhì)局第三地質(zhì)隊在大理的總部，這個總部在背靠蒼山、面朝洱海的地方，人煙稀少，但比九河的分部而言，總算看見幾個人在走動，居然還有一個看門人走了過來，并且認出了舅舅?？撮T人熱心地把我們帶到一個負責人的辦公室，我說舅舅太困難了，希望組織能給他辦個退休手續(xù)，以維繼他的生存。負責人說像舅舅這樣的人在三大隊太多了，一時無法處理。好說歹說說了多少遍，負責人只是很負責地告訴我們沒辦法，先等一段時間。

他們打開了存放下崗工人物品的倉庫，亂麻麻的倉庫里到處是布滿灰塵的物件。我?guī)途司朔涞构?，像淘金一樣搬動了很多物件，最后在倉庫的底部找到了屬于他的木箱子，皮鞋，手電筒，軍大衣，舅舅一一收好它們，乘坐長途客車回到了故鄉(xiāng)。這一次無論如何邀請，他都沒回我家，直接回到了相隔十里的兒子金寶家里。以后幫他的兒子放牧羊群，也不再做雕花的木匠，因為體力日漸下降也很少來我家走動了。我的母親偶爾也會給他寄酒、豬肉和香煙。

2004年，舅舅的組織終于給他寄來了第一筆退休工資，九百元。而后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資存入他的賬戶，時隔十年，舅舅的生活終于有了一點點著落，而此時他的牙齒已經(jīng)松動，面容已經(jīng)蒼老，甚至長出斑駁的白發(fā)。母親感慨說，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呢？但我們至少都松了一口氣，也許他可以因此感受到他的組織并沒有忘記他，找到了他在這個世界上模糊的位置，可以因此重拾一點點屬于自己的尊嚴和自信。

2006年，因為疏忽，沒有及時救治貽誤了病情，一場痢疾奪去了舅舅的命，他徹底離開了我們。他死后的第二年，他的金寶也不知何故懸梁自盡。也許他們一同經(jīng)歷了我看見和沒有看見的創(chuàng)傷和苦難。舅舅的工農(nóng)兵大學同學、耙礦工人楊玉昌在宏大的變革中回到故鄉(xiāng)之后，同樣經(jīng)歷了大致相同的情節(jié)，最后在大醉三天之后沉默地死去。只有他們的同學虎志龍，由于癲癇病發(fā)作滾進自家火塘，雙腿被火燒傷，如今已近于癱瘓。有一個夜晚，我曾經(jīng)把喝得爛醉的他從舞場邊緣背回他的住所。

由于在外奔波，我沒有去看埋葬舅舅的地方，沒有去看埋葬初小學生、工農(nóng)兵大學生、地質(zhì)工人、搬運工人、下崗工人、雕花木匠、放羊老漢李紹文艱難一生的七尺黃土。想必如今那里已是荒草凄凄，所有的一切，像一場情景劇，一場游戲，一個夢境，最終落下帷幕安靜下來。我也不想去看埋葬舅舅的地方，他的墳頭長出的荒草，像他的時代一樣無法從時間里跨過和抹去。不同的只是有些人沒有看見這個時代，有些人用眼睛看見過，有些人卻耗盡一生體驗了它。

舅舅的工農(nóng)兵大學轉過了它的背影，無論他們曾經(jīng)的尊嚴、他們的信心、他們的榮耀、還是屈辱和苦難，都永遠是這個時代的局部，局部和全部，也許只有大地能夠默默地接納下來……(未完待續(xù))李貴明（傈僳族）